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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能不能说脏话?一份社会学和语言学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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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ma Byrne
本文摘选自《我们为什么会说脏话:你不知道的关于爆粗口的神奇趣味科学》


我在男性主导的领域工作数十年学到了一个道理:在不文明的话题上放任一点,可以收获的益处多多。想要融入“男子天团”,骂脏话见效快过钻研足球越界规则,难度系数也大大低于打着饱嗝模仿《木偶戏团》主题曲。但脏话尽管在实验室中能为我所用,到了社会上却仍然很有可能损害我的形象。这点比不得男性,里外作风多少都能一致。不管这条结论合不合您胃口,研究还是显示: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因为言语不敬而遭人侧目的可能性比男性高得多。

然而,这种针对两性的双重标准并非自古就有。

大约在18世纪早期,关于男女语言的风俗发生了一场极大的转变——可以简单将其概括为“男子要有力,女子要贞洁”。当时能够呼风唤雨的评论家纷纷教导女性,言语怎样要“干净”,哪些话要规避——尤其和与身体相关的字眼要划清界限。否则在现世要遭人全体之白眼,在身后万世沉沦于地狱。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女性只好越发精通语言委婉的技艺,好变着法子继续说犯忌的话。与此同时呢,男性的言语直到今天仍然需要雄健有力,要掌握全局。因此我们社会中的男性说话往往比女性直接。女性则比男性更婉转(“我去补点妆”),在提要求时也爱为双方多留余地(“可不可以……?”)。

两性语言上的分化,说明脏话从此成了男性专属的词汇。因为脏话不仅被看作女子纯洁的对立面,它还是直截了当、富于进攻性的。世人赋予脏话的力量并不仅仅是捶胸顿足那么简单——当一个社会中只有男性可以接触和使用性行为和身体之类的禁忌语时,那么这种语言使用本身就是一种仅限于男性的权力。

通过脏话权,男性又进一步得以表达更为多样的情绪。从工作场合的脏话我们就可以知道,脏话用在开玩笑、发展同事关系和增强归属感上都是十分有力的。女性之间互相笑骂,已经不为现世所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拐弯抹角甚至几近于虚伪的交流模式。那些坚称女子本就该言语干净的人,可以说是将人类语言中最有力的部分从女性手中、口中、脑中彻底剥夺了数世纪之久。

如今女性撑起半边天,情况总该有所不同了吧?比如我作为女性,已经敢明目张胆地写一本书来为脏话正名,而且据我所知,我的朋友当中没有哪位对此有多少非议。自打我来到这世上,还从未因为性别质疑过自己说脏话的权利。研究表明,一方面当今女性使用“重口味”词语的能力已较过去得到了大幅提升,但另一方面,女性说脏话要比男性承担更严重的后果。男性说脏话,那是不羁和雄健的表现;女性说脏话,则要么是身心状况不调,要么是性格不靠谱。对此我不得不问:这是谁想出来的?

很多学者一开始就认定女性骂脏话不如男性多,紧接着就一门心思地去研究这种所谓现象的原因。在20世纪初期,语言学界仍然非常自信地认为:“男子多用俗言鄙语,女子则爱低回婉转。”

对此最常见的一条解释,无非就和“种马”(stud)的贬义小于“荡妇”(slut)的道理差不多。男女说的脏话皆多与性行为有联系。而既然女性在性生活上不检点遭到的诟病更大,同样也就需要尽量规避污秽的字词,以免玷污自己的名声。加上脏话同时还是一种直接性较强的语言,结果女性一旦“出口成脏”,仿佛就是违反天理。然而,类似这样的态度其实存在时间并不很久。

我们翻阅17世纪流行的书籍、册页,可以发现对于两性清浊有别的看法在当时才刚刚开始浮现。在自然中女性在客观上要承受更多的“污浊”,比方说怀孕、分娩,按照定义,包括性交、屎尿、血腥,但自此以后,社会上期望女性的头脑是一片清净天地,全无空间留给身体禁忌或其他说不得的话题。

在倡导改良女性言行作风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非理查德·阿莱斯特里(Richard Allestree)莫属。他一边当伊顿公学的教务长,一边又是英皇查尔斯二世的御用牧师,因而他的思想能够在极广阔的平台上得到传播。1673年他出版著作《仕女之思》(TheLadies’Calling)称,妇女频繁使用脏话便会导致性别上的变异,“神形俱化”,最终“姿态若男子”。阿莱斯特里还指出,女子言语不检点是对上帝所创秩序之莫大侮辱,“地狱所未及之处,世间最丑陋者莫如女子恶骂之声”。不愧为大胆的称谓!引来天父愤怒的,原非饥婴的啼哭或病患的哀号,而是会说脏话的妇人!


在洪荒时代,女性能够怀胎产子赋予了她们某种可怖的神力。但是这些关于“女德”的新观念意图钳制这种远古以来的力量,转而用“贞洁”、用性方面的无知来控制女性群体。语言学教授、《英语的脏话》(SwearinginEnglish)的作者托尼·麦克内里(TonyMcEnery)说:“到17世纪末,女性从具有威力的物种,沦为听任指使的纯洁天使——这与语言干净开始作为‘女德’的新标准不无关系。

在阿莱斯特里著书的年代,社会上女性的交际范围正逐日缩小。这个过程明显是广泛受到推动和驱使的。阿莱斯特里本人仅仅承认女性有三种类型:处女、妻子和寡妇。任何多余的类型都要自动排除出社会以及阿莱斯特里本人的认同之外(当然这在他自己看来也就是上帝的旨意)。只要一名女子使用粗俗的语言,就可以判定她有过污秽行为的经验。此种看法同第四章中詹姆斯·奥康纳所认为的别无二致——简直让人脊背一阵发凉!依这两位先生的见解,男性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庇护娴静的宠物精灵不被外界侵害的,所以女性说脏话作为破坏既成社会秩序的行为,同造反无异。假使两位同时看到我勤勤恳恳地干着研究工作——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好奇行为的职业化吧,大概免不了要横眉冷对一番。正如阿莱斯特里所教导说:“好奇乃人极无当之本性,纵能登上天堂,势必功亏一篑于此。孱弱女道,谨避让之!

这场语言的改良运动很快又蔓延到了女性群体以外——因为要是男子照常在女子面前口无遮拦,谁说得准会造成什么不良的影响呢?杰里米·科利尔(JeremyCollier)是17、18世纪之交语言文明运动的领头人之一,对于当时“王政复辟”时期的剧作经常引征平民用语这一点,日夜讨伐,笔耕不辍。他议论说这类不入流的文字极有可能玷污纯洁的女读者。他如此写道:“名门女子屈尊前来观戏,就可置体面与正派于不顾了?以此般无聊对待风雅的观众,有如在做夺财兼羞辱的行径。难道有人以为……她们听得惯伙夫的谈吐、赏得了野俗的场面不成?”

有一些剧作家对此反驳说,剧院里一向有女士前来,似乎观赏的兴致也很高。也许正是这些“野俗的场面”吸引着她们吧。科利尔非常不屑——莫名其妙!答案很清楚,明明是这些女士思想太过高雅,没有觉察出戏台上到底有怎样的脏污。

就算拿当时的标准来看,照样有人认为科利尔的观点太过偏激了。剧作家托马斯·德乌尔菲(ThomasD’Urfey)记载说科利尔有一次当其面批判《堂吉诃德》,“说得唾沫横飞”。不过,德乌尔菲写过一首名叫《胡放屁》(TheFart)的歌,说明这两个人确实一开始就不太可能看对眼。

当然啦,科利尔为那些惨遭无聊戏剧“唐突”的女士辗转反侧时,他所想到的并非作为普通大众的女性。对于那些没有杰出才华的女性生物,科利尔是自动排除在他的温情关怀之外的——这点可以从他的另一段评论中看出来:“德莱顿先生a说有女士为了剧作中展现的‘情思’专程登门来同他探讨——可是指这些(描绘女性情欲及包含不文明词汇的)玩意儿?我只得认为登门拜访都是些羞于在演出席间露面的‘女士’!”也就是暗指我们今天所说的性工作者。他又说:“如此一来,只能说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概戏本的内容确实对提升她们在风月场的表现大有益处。”

于是我们渐渐地能够理解科利尔真正的心思在何处了。他最担心的原非女士们的视听,而是另外的一个身体部位。戏剧界诸如德莱顿之类的“乌合之众”,创作语言接地气,作品主题更是庸俗不堪,而且压根不在乎是否会“开阔”了好端端妇道人家的眼界——使这些妇女从此变得举止不端,或至少不再保持谦逊。在科利尔和他的拥趸看来,一个女子能够坦然面对性的话题,又不以此为业,简直是不可想象。到今天为止,我们用言行判别女性的方式仍有相当一部分来自这些一板一眼、入土久矣的教士。

时至21世纪,评论界仍不乏对女性“近来”脏话增多口诛笔伐之士。在网上一键搜索“女性骂脏话”,转眼便显示出一连串义正词严的男男女女,纷纷斥责女子说脏话的行为。

网络搜索的结论诚然缺乏凭据,但是无数的学术研究统统表明了同样的现象。南非、北爱尔兰也好,英国、美国也罢,身为女子说脏话就要比男人多遭冷眼。对于和我一样在20世纪90年代经历青春期的女性,也就是第二波女性解放运动的子女辈,大部分仍然觉得女性说脏话不如男性合适。然而事实是女性在公共场合骂脏话的比例已经上升至45%(1986年时为33%)。在美国,女性骂脏话接近男性的程度较之平均工资还要显著——如今每挣1美元,有43美分归于女性职员,男性职员得到剩下的57美分。

在英国阿尔斯特大学的卡伦·斯特普尔顿(Karyn Stapleton)博士深入访谈,试图发掘这种观念上的不平等从何而出——为什么女性骂脏话已然增多,而社会还在以旧时代的标准评判她们呢?她对我这样讲:“总体而言,脏话在社会中的接受程度已经提升,但是根据使用者性别不同仍然存在评价上的区分。令男性骂脏话压力较轻的人与场合都较女性为多。”过去的语言沿“干净型”和“力量型”两极分化,到今日影响依旧。她又说:“从研究中我们发现女性需要更多关注语言礼貌与否,而脏话是非常直接的。”脏话可以招来对女性品行上的质疑,还会因为不够间接进一步加深不好的印象。这双重的压力致使“女性使用脏话面临着极大的风险”。

同样的态度也存在于大西洋的彼岸。路易斯安那大学的罗伯特·奥尼尔(Robert O’Neil)博士在2002年开展过一项研究,在实验中向男女志愿者出示带有脏字的说话笔录。结果告诉志愿者说话人为女性时,相应地这段讲话也会被认为较有损文明。我问过博士这其中可能有什么原因,结果看来社会对两性分工的定义应该是主要的因素。奥尼尔博士如此解释:“一般认为男人应该对外有力、强硬、自主,要主动发起性行为,最忌讳女性化;而女性的个人价值几何,首先还是看长相。再往下看,一个女人还要有同情心,待人必须要温和。”他还认为男女势力悬殊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由于女子和小孩普遍被认为较男人弱势,所以就有必要不让其接触诸如不合乎礼数的和情色的内容,因为这些都是属于强势群体的特权。”

但是浏览数据可以发现,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女性已经开始冲破秩序的束缚,渐渐能够“出口成脏”。因此我们知道,现实中男女之间的脏话行为已经不再泾渭分明了。

想要研究实际生活中的语言,最好是从检索语料库开始。语料库集书面、口头语之大成,全面反映了语言的现实状况。像是英国国家语料库(BNC)就收录有不计其数的书面及口头英语范例,可谓英国语言习俗大全。此资料库由牛津文献档案馆于20世纪90年代早期创立,当时广泛搜罗英国各地信件、报纸、书稿、作文和即时对话录音,共采集了书面字词9000万条,口语字词1000万条。我们现在要研究不同人群的语言习惯有何差异,大可钻进这座语言宝库尽情发掘。

研究英国国家语料库中男性和女性表达方式的异同,颇能发现一些有趣的规律。尽管女性公开骂脏话的频率已直逼男性(在2006年为45%),但她们口中脏话的性质往往与男性的全然不同。在英国国家语料库中,男性语汇最显著的标识即为“fuck”一词及其变种。也就是说,只要听到或看到“fuck”这个词,则多半此人为男性。然而在女性那一边,在25个与其性别联系最紧密的词语中没有一条是脏词。

难不成女性的语汇真的普遍缺少脏话,而我则是个爱骂人的怪物?当然不是——要不然在公开场合的脏话怎么会有近一半归于女性呢。事实到底如何?原来是女性使用脏话的类型有别于男性——在兰开斯特的“粗俗语料库”(可以说是将英国国家语料库的手法专门应用于脏话的一个变种),托尼·麦克内里教授发现英国女性的骂脏话频率依旧与男性相当,然而有一个显著的区别在于:女性所用的脏词平均程度较轻(例如god、bloody、pig、hell、bugger等),因此可见度不如男性的脏话。

只不过这种差别似乎在缩小。在一项于2018年出版的研究中,麦克内里教授从376名志愿者处采集录音共计1000万词。对比20世纪90年代的结果,可见女性使用“fuck”的频率业已增长5倍,相反男性的使用量则有所下降。精确的数据是这样的:如今女性在每百万词中使用“fuck”及其变种平均为546次,而男性仅为每百万词540次。

关于女性骂脏话的目的,大部分研究都将其主要归于正面、积极的方面。但参与这项研究的女性表示,自己使用脏话,首先是为了排遣负面情绪,其次为贬低他人,最末才为强调正面的感触。自认为对外攻击性较强的女性,同时使用脏话偏多,但没有理由认为 “这重大的谜题,从古至今无人能解,就连我密切关注了她们的灵魂深处30年之久,也只能望洋兴叹:‘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呢?’”生活的幸福指数与此有什么关联。

男人和女人说脏话的原因真的有区别吗?说不定还真有。男人平常能够轻松骂出的脏话,一般是诙谐的,如工具箱里的扳手信手拈来。对于女性而言,脏话的使用则多是考究的,用在语句中仿佛乐器的谐声。之前的贝利跟蒂姆两位教授在自己的女性受访者中发现,脏话在她们口中往往像是某种修辞手法,为了给话语加点劲似的。

据卡伦·斯特普尔顿博士说,女性运用脏话的修辞手法,是为了令话语给人留下印象,有男人在场时让自己仍然有人关注。因为归根到底,脏话放在女性身上依然是一种逾越男女大防的行为,一旦跨过了这道鸿沟,自己也就融入了男人的群体

她继续跟我说:“我调查过的其中一些女性,她们说脏话确实是故意造成性别反转的印象,是不甘心局限于乖巧女孩子的形象。”但是,解释到这里还未完全结束。女性骂脏话的理由,有时也与男性别无二致,比方为了抒发或掩饰情感、为了惊世骇俗、为了逗人发笑甚至在社交场合打圆场。只不过女性若不合时宜地讲了一句不文明的话,结果要面临的否定大于同样处境的男性。

卡伦又说:“问及一般人脏话如何如何,他们首先都会想到的是一种语言的暴力、不和谐,但是他们自己在用的时候,往往并非简单粗暴。”女性虽然有时自认为只有在负面情绪下才会骂脏话,但事实上她们在开玩笑和与朋友交往时也会骂——还记得第四章中提到的“能量超人”领袖吉内特吗?

尽管传统上总认为脏话是对外的、攻击性的言语,卡伦则认为事实相反——男人女人骂脏话,主要目的都是传达内在的痛苦和不快。她表示:“通常将脏话与暴力相联系,是男性独断脏话的原因。但是不论性别如何,脏话起到的都是掩藏脆弱和无助感的作用。”

于是我问她,如今通过语料库进行的诸多研究依旧反映出男性骂脏话频率高于女性,是否刚刚所说是原因之一。毕竟男性在显示自身的脆弱方面,仍然面临较大的社会压力,而女性在受伤和犹疑时则能较自由地对外表露。当然,这一点肯定还需要更多确凿的研究佐证,但是男女面临的社会环境跟期望不同,并依此发展出不同的表达方式,这点是我们业已清楚的。男人女人在社会上一样需要隐藏本性、言不由衷,但是方式则有所区别。

卡伦最后告诉我:“如果工作场合以脏话为常,那么女人自然会考虑到跟上男性的步伐,一道也学着骂脏话。而受访的女性们则多说,她们讲脏话多半是出于人际关系的考虑,比如幽默,比如交友——这方面的脏话在女性中间也很常见。”所以与其说脏话是粗鲁的表现,不如说如今的脏话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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